百余家企业被“公开除名”，科学减碳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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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SBTi提交承诺书很简单，只要填写基础的公司信息就能‘加入’SBTi，但是设置目标的条件很严苛。这就好比一所大学基本不设入学资格要求，但很难毕业。” 

被移除的121家企业中，TOP3行业是食品和饮料加工、技术硬件与设备和化工业，排放量主要来自范围3，即企业价值链中产生的所有其他间接排放量。按照SBTi要求每年线性减少2.5%的绝对排放量，难度很高。  

SBTi是否会参照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原则，不同发展阶段设置不同的目标？SBTi发言人回复南方周末记者，“所有公司都要遵守同样的标准。我们的标准目前不区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但将来可能会仔细审视这一点。”

2023年7月24日，江西吉安，遂川县筑峰顶，云雾缭绕的风电机组。（视觉中国/图）

南方周末记者  |  黄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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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实习生 | 王园

责任编辑 | 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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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实现碳中和视为一场马拉松，愿意站上起跑线的企业很多。但枪响之后，真正迈开腿的选手可能只有一半。  

为携手同行，全球有诸多“群聊”——各种各样的环保倡议吸引企业加入，承诺在何时达成什么目标。但企业如未及时和“群主”汇报进展，则有可能被移除群聊，甚至公开名字。  

其中，一位以严格著称的群主“科学碳目标倡议”（The Science Based Targets Initiative， SBTi），在2023年8月给全球121家企业和金融机构打上了“Commitment removed（承诺已移除）”的标签，名单还在不断增加。  

SBTi由世界资源研究所（WRI）、全球环境信息研究中心（CDP）、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和联合国全球契约组织（UNGC）在2015年联合发起，与《巴黎协定》全球温控目标相衔接。加入的企业需要设定目标，还要定期提交进展。2022年全球共有1097家企业的目标通过SBTi验证。2023年2月，UNGC和波士顿咨询的报告显示，依照科学碳目标倡议标准作出承诺的企业已占全球企业总市值的35%。  

此次移除的企业包括亚马逊、雅虎日本等100家国外企业，以及天合光能、中通快递、秦淮数据等21家中国企业（含港台）。此举被认为“不讲情面”，亚马逊曾经是SBTi的核心赞助商，亚马逊CEO贝索斯成立的地球基金会，目前仍是SBTi的核心赞助商。  

SBTi发言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公开移除企业名单是为了提高企业气候行动的透明度和责任感，SBTi有责任根据气候科学日益紧迫的情况，提高自己的雄心。不过，SBTi并没有彻底关上大门，欢迎被移除的企业重新提交目标，被成功验证后，可以重新入群。

01

按时打卡太难

承诺在24个月内制定科学碳目标（Science-based target，SBT），是加入SBTi的第一步。  

总体而言，这个目标是为了符合《巴黎协定》：将全球温升控制在2°C以内，并努力限制在1.5°C以内。对具体企业而言，包括短期与长期目标，比如，一个企业可以设置“以2021年为基准年，到2030年减少42%排放”的短期目标，而长期目标必须符合SBTi的净零标准，企业需要在2050年之前实现90%以上的碳减排。  

提交承诺书后，企业需要在24个月内将目标交给SBTi验证，类似于准备跑马拉松了，计划何时跑到哪儿，如何打卡。以前，未能按期提交目标、撤回承诺或是经营变更的企业，会被SBTi在后台除名，而新的政策是将其公之于众。  

21家被SBTi移除的中国企业（包含1家中国香港企业和3家中国台湾企业），涵盖了物流、光伏、信息和通讯技术（ICT）等多种行业。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了在内地注册的17家企业，两家公司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目前企业碳减排工作存在不足；一家说明了该企业碳减排的工作进展；中通快递、河北诚信集团、广州雅耀电器、江苏宏邦化工科技有限公司等企业拒绝了南方周末的采访请求；10家企业未回复，南方周末记者也未搜索到这些企业针对移除的公开声明。  

未能及时提交“打卡”计划而被除名，企业也有苦衷。  

SBTi的标准不断更新，最新版已是5.1版本。在2022年7月的5.0版本中，短期目标的最低温升从低于 2°C加严到1.5°C，企业可设定的目标年限从15年缩短为10年。  

遭到移除的史密斯菲尔德食品公司发言人Ray Atkinson在一封电子邮件中表示，SBTi 于2022年9月针对森林、土地和农业行业引入了新的指标和不同的报告要求，这使得猪肉生产商和食品加工公司无法在截止日期前提交基于科学的目标。  

企业类型、规模不一，制定目标的难度也有差异。被移除后，亚马逊发布公告称，“为像亚马逊这样的大型企业制定适当的碳排放指南和实践方法十分复杂且需要时间，因此我们很难在规定时间内提交有实际意义并且科学准确的碳排放目标”。  

目前，SBTi为铝、服装和鞋类、航空、建筑、信息与通信技术（ICT）等14个行业提供具有针对性的目标设定指导，其余行业则需依照统一标准设定目标。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发现，被移除的121家企业中，TOP3行业是食品和饮料加工、技术硬件与设备和化工业。

被SBTi移除的企业名单分析。（南方周末黄思琪整理 梁淑怡制图/图）

“这三个行业的排放量主要来自范围3，即企业价值链中产生的所有其他间接排放量。对于大型企业来说，范围3是最大的减碳挑战，（按照SBTi要求）每年线性减少2.5%的绝对排放量，难度很高。”第三方碳排放管理机构碳阻迹的创始人兼CEO晏路辉推断，这可能是这些企业难以按时提交目标进行验证的原因。  

此次被SBTi移除承诺的中国企业里，一家不愿意透露名称的新能源制造企业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该企业来源于上游供应链的碳排放在总碳排放量中占比较大。如何协同促进全产业链减碳，是新能源制造行业减碳面临的最大难点。  

SBTi对于范围1和范围2的减排要求是每年线性减少4.2%的绝对排放量，晏路辉认为，这对于范围2排放占到80%以上的制造行业，如纺织品或化妆品供应商来说，难度也很高。  

气候未来创始人、《碳中和时代》作者汪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向SBTi提交承诺书很简单，只要填写基础的公司信息就能‘加入’SBTi，但是设置目标的条件很严苛。这就好比一所大学基本不设入学资格要求，但很难毕业。”  

达到SBTi要求在全球范围都并不容易。根据SBTi实时更新的数据，截至2023年10月3日，全球共有6249家作出承诺，但只有3540家按期提交目标并通过验证，只占57%。其余未提交目标的企业仍在24个月的承诺期限内，如逾期未提交目标，也有被除名的风险。

截至2023年10月3日，加入SBTi的企业情况。（SBTi官网截图/图）

02

化被动为主动

加入SBTi的中国企业中，不少并不为公众熟知，它们的业务大多to B，甚至加入SBTi都可能是受下游品牌驱动，多位受访者称之为“被动参与”。  

有雄心的企业往往会拉动供应商参与减碳行动。“戴尔的供应商管理准则明确要求供应商完成SBTi承诺，很多中国企业就是这么加入SBTi的。”环保组织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气候与能源项目总监马莹莹说。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了121家被移除企业的信息，TOP3国家和地区是美国、中国（含港台企业）和英国，分别为23、21、14家；截至发稿，在加入SBTi的总名单中，TOP3国家和地区也是英国、美国和中国（其中内地企业225家，港澳台企业242家）。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创始人马军表示，一批跨国公司在巴黎协定之后做出净零排放承诺，本土供应商企业如果不能跟进品牌客户做出的气候承诺，就有可能在全球竞争中处于劣势。  

2023年8月，SBTi在公开移除企业承诺的同时，也发布了《2022年SBTi监测报告》，重点提及了中国企业的表现。  

SBTi发言人回复南方周末记者，报告显示，2022年，设定科学碳目标和承诺的亚洲企业数量快速增长，中国增幅最大——提交有效目标的企业数量增长了194%，“作为全球许多供应链的源头，中国参与SBTi的增长可能对全球企业的范围3排放产生巨大影响”。  

碳关税等政策正倒逼中国企业化被动为主动，与国际接轨。  

被称为碳关税的欧盟“碳边界调整机制”（CBAM）要求，在严格实施碳减排的国家或地区，要求进口（出口）高碳产品时缴纳（返还）相应的税费或碳配额。钢铁、水泥、铝、化肥、电力和氢共六类商品被首批纳入，2026年起进入实质性实施阶段。  

马军表示，如不能有效跟进碳边界调节机制，过渡阶段就会对出口企业带来影响，正式实施后会因碳关税而带来出口企业成本的增加。  

南方周末记者根据公开财报和企业官网介绍分析发现，“经营国际业务”或“有出海计划”也是被移除中国企业的一大共性。如盈趣科技在中国、东南亚和欧洲三地开展制造活动；南都电源的市场覆盖全球160个国家和地区；通威集团旗下的四川永祥将产品出口与海外投资视为光伏企业未来发展方向。  

除了跟随跨国企业的要求，也有中国品牌企业在发挥主动性，落实科学碳目标。2020年11月，京东物流成为国内首家完成设立科学碳目标的物流企业。2023年1月，联想2050年净零排放目标获得SBTi的正式批准。  

“大企业愿意落实倡议，一方面能够带动国产品牌提升自身竞争力，和世界品牌展开供应竞争。另一方面也能带动中小企业端实现减排责任和公众消费行为端响应减排倡议，共筑我国的双碳目标。”国内综合性双碳服务商、广州捷碳科技有限公司总经理管维佳说。   

03

起跑时间更晚，评判标准一样

对于中国企业来说，起跑时间更晚，裁判却不会因此降低评判的标准，是面临的更大挑战。  

马莹莹也发现，中国有很多生产制造型企业的碳管理水平还处于初级阶段，一方面欠缺对碳目标等专有名词的深入理解；另一方面对自身碳排放数据掌握不足，在号召之下盲目加入SBTi，但很难完成目标。  

对于正在快速扩张的企业来说，产量升高而碳排放要降低，难度不小。  

管维佳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早一批积极响应SBTi的中国企业，大都是具备很高品牌目标和很灵敏商业嗅觉的各行业龙头。为何被移除？比起“失信”和“漂绿”等说法，更恰当的理解应该是企业低碳目标和实施路径方案之间存在偏差和不契合。“从主观意愿来看，这批企业绝不是只喊口号不作为。必须承认，中国企业的低碳行动起步比国际企业要晚，目前存在一定的差距。所以同等目标下，国内企业需要付出的努力更多。”  

马军表示，一方面，需要更多的数字化解决方案帮助中国企业实现目标。另一方面，也需要SBTi和利益相关方合作，基于发展阶段和减排责任的不同，开发科学合理的减排目标设定方法论。  

SBTi是否会参照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原则，不同发展阶段设置不同的目标？SBTi发言人回复南方周末记者，“所有公司都要遵守同样的标准。我们的标准目前不区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但将来可能会仔细审视这一点。”  

综观加入SBTi的中国企业，被移除承诺的毕竟是少数。晏路辉认为，SBTi公开移除企业承诺也是一个积极信号，能够督促企业以更谨慎负责的态度提出目标，不能盲目承诺。无论是否加入SBTi，企业要完成自身的任何减碳目标，都要有清晰的“打卡”规划。第一步是自查，晏路辉认为，只有摸清楚自己的碳排放情况，才能找到符合企业经验发展实际、可操作性强的减排方法。“核心在于识别自身减排的热点（hotspots），有的放矢地推进减排。”  

摸清家底之后，企业还需要对未来规划出可行的减排路径。  

比如，科技公司最大的排放来自数据中心用电，可以把数据中心迁移到绿电供应充足的青海、宁夏等西部省份；消费品公司原材料消耗高，就把重心放在寻找替代材料上，有文具品牌就将可再生的回收餐盒作为笔杆的原材料；物流公司的核心就是减少运输工具的燃油排放，可以通过改变运输方式或人工智能优化路径缩短路程。

校对 | 胡晓 视觉 | 雷佳霖

本文首发于2023年10月8日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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